陳煒智(Edwin. Chen)/作

1940年代,拜《奧克拉荷馬之戀》(Oklahoma!)音樂劇之賜,古典芭蕾及舞蹈劇場的肢體敘事美學,跨界來到百老匯舞台;雖然過去這樣的混搭演出時時得見,特別在綜藝秀場裡——但將之作為一種「敘事元素」,與音樂、與角色、與劇情整合在一起,《奧克拉荷馬之戀》無疑是一大突破。稍早雖有芭蕾天王喬治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參與創作的《On Your Toes》,以戲中戲的方式將古典芭蕾穿插在流行歌舞劇裡,較之《奧》劇,後者的縫綴則更為緊密。美麗的少女意馬心猿,不知該跟哪位男伴參加晚上的舞會才好,她聽信小販的推銷,買了號稱「埃及公主嗅鹽」的秘寶,只要輕聞一下,就能趕走心中煩惱,找到問題的答案。少女輕輕一聞,走入夢境,走進了自己的潛意識裡。整個段落全用芭蕾跳出,她和兩位男伴之間的牽扯,她對於婚姻、愛情、暴力、性、墮落的種種想像……延展成為肢體語言,從歌唱與說白手中接過戲劇張力,將之拉抬至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境界。

《奧克拉荷馬之戀》造就了整個文化界、娛樂圈,為音樂劇場整合敘事藝術最高標準成績驚艷驚粲,「舞蹈」元素——尤其揉合了古典芭蕾與現代諸多不同肢體語彙的大篇幅舞蹈,成為1940年代初期百老匯歌舞劇很重要的吸睛、吸票商業元素。《奧》劇之後的《錦城春色》(On the Town)、《天上人間》(Carousel)等等大製作,都曾以大段舞蹈場面為票房號召。

約莫距此稍晚幾年,在大戰結束後,英國影壇推出的《紅菱艷》(The Red Shoes)電影,將芭蕾舞拍得出神入化,宛登仙界。這股藝術誘因,匯集來自美國東岸、紐約百老匯的音樂劇「芭蕾」舞段之轟動,在在引起好萊塢歌舞電影不少創作者體內的那分舞者之魂:「百老匯都做到了!英國人都做到了!我們是不是有這個可能可以去嘗試呢?」

1950年代初期,金凱利(Gene Kelly)終於以這些理由(特別是《紅菱艷》的成功)說服電影公司,讓他嘗試《花都舞影》(An American in Paris)的拍攝計劃。英國人可以在電影裡拍攝長近20分鐘、炫目璀璨的古典芭蕾,「我們為什麼不行?」而且,假如公司擔心古典芭蕾太過陽春白雪、太過曲高和寡、太過「藝術片」,那大家要不要來嘗試正宗美國情調的爵士樂和流行歌曲?《奧克拉荷馬之戀》以及後來的《天上人間》等作品帶動起百老匯音樂劇場藝術的思想和美學革命,這股巨大的風潮襲至西岸,再與當時二戰末期的社會背景、國民人心的集體意識總匯發酵,好萊塢便也開始推出一系列強調本土精神的歌舞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色彩瑰麗、歌頌「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精神的《Meet Me in St. Lou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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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戰後,美國隆重登上全球領袖的王座,自一次戰後蒸騰至上的Americana 美國精神,至此則透過電影、透過劇作、透過歌曲、透過舞蹈、透過可口可樂、透過一切的一切,籠罩整個世界(或至少我們可以說『半個世界』,另一半留給社會主義體系)。如今已經不是「別人能,美國為什麼不能」的提問,而是「美國沒有什麼是不能的!」絕對自信。於是,古典芭蕾也好,爵士芭蕾也好,「芭蕾入電影」的提議,電影公司方面終於打開綠燈,製片小組方面也就積極開始籌備將蓋西文兄弟的作品串連搬上電影銀幕了。

蓋西文兄弟——弟弟喬治、哥哥艾拉;喬治是天才作曲家,艾拉的詞作機敏風趣,兄弟兩人出身寒微,在世紀初紐約市下東城的猶太人貧民窟裡討生活,一點一滴拼湊出他們對大眾品味、對流行文化的敏銳直覺。比如他們運用自己生活中常見、常聽到的猶太教敬拜的聖詠吟頌,將它的和弦結構移調、改編,變成了明朗的「美國印象」,樂天、爽快的大調歡唱,廣受歡迎。

1930年代中期,喬治和艾拉兄弟兩在好萊塢的事業蒸蒸日上之際,喬治發病,腦瘤。1937年逝世,享年不足40。喬治蓋西文身後留下的精采音樂創作,除了歌曲、除了音樂劇,還包括古典作品及爵士作品,米高梅公司野心甚大,不但儘可能集得他最重要、最受歡迎的音樂版權,在1940年代後期、1950年代初期籌拍金凱利的芭蕾電影計劃時,更從艾拉以及蓋西文家屬、遺產管理部門等處,取得他未曾發表,以及部份刪節消去的音樂段落,最後的計畫以喬治蓋西文的經典定名:《An American in Paris》。喬治當年創作時,把自己隻身在巴黎的興奮、眩目感,以及異鄉遊子思念美國老家的情懷,全部交織在音樂中,這段經電影公司重新整理、重新修訂,長約17分鐘半的音樂,就是金凱利要在電影裡大跳特跳的芭蕾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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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電影也真的把攝影團隊帶到巴黎。1950年,戰後的巴黎,從納粹鐵蹄下被解放的巴黎,花都巴黎!對美國觀眾來講充滿多大的吸引力!無論是看金凱利跟一群孩子在街角大唱〈I Got Rhythm〉,或者看夜總會天王在百美宮Folies Bergère的螢光樓梯上上下下,抑或看金凱利親自挑選擔任電影女主角的第一流芭蕾伶娜——李斯麗卡儂(Leslie Caron),在塞納河的夜霧裡躑躅徐行,都已經美不勝收;電影更邀來喬治蓋西文的舊友——鋼琴家奧斯卡李汶(Oscar Levin)現身說法,在夢幻音樂會的段落裡自己演奏所有的樂器,搏君一粲。

《奧克拉荷馬之戀》、《天上人間》這些百老匯大戲,一直要等到1950年代中期才真正搬上銀幕,推向世界。而1950年代初期,它們與英國電影《紅菱艷》積極運用「芭蕾舞」的美學特質,將之化為有機的敘事元素,終於成就了《花都舞影》的歌舞夢幻。繼之《萬花嬉春》「Broadway Melody」的神奇想像,走的也是這個模式。它們不像百老匯音樂劇對「戲劇整合」有那麼高的要求,所以輕輕鬆鬆鏡頭一轉,進入歌舞夢境的視聽展覽,豪華大菜端上桌,也就是一場豐盛宴席,賓主盡歡了!